如果一部电影,即便你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了备受摧残的成年人,仍然深受触动;即便你几乎忘光了剧情,只凭借一两帧的画面就能一下子唤醒记忆;即便你看出了它的学术硬伤,仍会产生诸多随想,那一定是部好电影!
二十年后,残留在记忆里的画面,只剩裘德洛饰演的尤金艰难地爬上螺旋楼梯、大海里兄弟俩自由泳的比拼,还有印象最深的那两帧:检测仪屏幕上Valid(合格)且英俊的杰洛和In-valid(有缺陷)且邋遢的文森。
二十年前,那个年幼无知的孩子,并不懂Valid是什么意思,他只能猜想,这个单词一定是代表了冷硬且残酷的东西,让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门外。相比之下,十年后的大学C语言课上,显示代码有效(ValidCode)的Valid,是那样的可爱可亲。
每当我们探讨基因编程、干细胞再生、征服太空等科技问题时,立马就会陷入伦理学的困境。或许,相比科技的狂飙突进,人类的道德伦理始终只能如蜗牛般缓缓爬行——康德想要在审美中极力弥补的真(认识论)和善(伦理学)的分裂(二律背反),在二十世纪科技大发展的背景下演变成了可怕的脱节——只要政治(伦理)上达成共识,技术上我们随时都能毁灭世界。
歧视
时针回拨到年,那是克隆羊多莉诞生一年之后,编剧兼导演安德鲁·尼科尔向世人呈现了他令人惊艳的处女作——《千钧一发》。故事发生在并不遥远的未来,自然生殖已渐渐被高大上的基因编程式生殖所取代,与会将各类缺陷遗传给后代的前者相比,后者用科技的魔法祛除了变异的各类偶然性病变,只留下了最优化的遗传基因。于是,超越自然繁衍的最强人种诞生了。
主人公文森作为一个“车震”的意外,刚呱呱坠地,便被先进的科技宣判拥有超高的神经和心脏疾病概率,而且只有三十年的寿命。而他经基因优化过的弟弟,拥有强健的体魄和良好的发育,在大海畅游的比试中总能秒杀他。或许是对这个充满歧视的星球的厌恶,文森迷恋上了星空,尽管先天缺陷让他唯一亲近的机会,可能只是打扫飞船内部的卫生。
对这样一个天生就输在起跑线上的loser,余生仿佛也就只能在打扫厕所中度过了。可造化偏偏弄人,为你关上了一扇门,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:在一次与弟弟的比试中,文森发现了自己的潜力,于是他背井离乡,寻找突破科学歧视的可能,最终来到了离梦想最近的地方——一家只有最优秀的“基因人”才能入职的航天公司,盖特卡。
然而,为每一次发射升空激动不已的文森,除了品尝到自己与梦想咫尺天涯的苦涩滋味之外,满心只剩无尽的失落。无处不在的基因歧视犹如一座铁笼,让文森变成了一头内心被不断撕扯的困兽。一无所有的人掉进了命运的黑暗深渊,只要有一根救命稻草,就会死死抓住,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。
电影里裘德洛饰演的尤金,与文森构成了极好的“互文”——一个基因先天有缺陷妄图飞向太空,一个基因出众摔断脊椎沦为残疾。黑市医生这一出色的中介,让想上天的脱胎换骨,离太空越来越近;让想奢靡的得偿所愿,离人生越来越远。我为文森的破釜沉舟而感动,也为尤金的极力配合而欣慰——两个人共享一个身份,最后真的活成了一个人。
在文森等到发射机会之前,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:歧视是如何证成的?或者说,歧视的“合法性”来源是什么?
历史地看,民族国家的建构有两个不可或缺的因素:民族认同和价值边界。通过对某一地域内民族情感、价值观、信仰的认同,个体存在确立了国家存在,也确立了价值边界的存在。人类因此被划分为不同的民族、国家或其他团体。然而,价值边界的先天缺陷,导致了边界内外的双重标准。于是,党同伐异成为歧视甚至压迫的根源,游离在价值边界之外的少数人沦为了无根、原子化的弱势群众。而资本主义扩张导致了更严重的阶级分化——正如熊彼特雄辩地指出,作为一种经济制度的资本主义,本质上是非理性的(不可持续的)。
肤色歧视、种族歧视、性别歧视……阶级分化、阶层固化、阶级斗争……到底是歧视引发了分化,还是分化引发了歧视?
去年,获得星云奖的小说《北京折叠》因触摸到了阶级分化的痛处,引发了坊间热议。其实,在我看来,现有和过往的阶级鸿沟也许还算是良性的。真正生理学意义上的两极分化,才是骑士的终极恐怖版本。
不信,就请看看这部《千钧一发》,那家象征着科技进步的盖特卡公司,建筑风格冷硬,办公场所灰暗,人际关系冷漠,毫无信任引发了无休止的检测——上班要验血打卡、宇航员候选人每天要验尿、监测心率、发生了命案人人都要抽血排查……基因歧视犹如一把锋利的剪刀,剪掉了“自然人”的一切幻想(梦想),基因存在先天缺陷的自然人沦为了下等贱民,一个阶级严重分化的社会形成了。
任务主管死了,引来了警察,文森不小心遗落在凶杀案现场的睫毛,埋下了危机的伏笔。那些维护“社会稳定”的警察,像是《》里的“老大哥”,干练、冷酷、不屈不挠,对文森的缺陷身份穷追不舍,不惜到自然人聚集地粗暴野蛮的挨个筛查,不放过一辆可疑车辆,甚至上门“家访”。就在猫鼠游戏进行到紧要关头时,精明强干的“老大哥”重新检查了尸体,发现了新的线索,这才让“真凶”——一直对耽误发射的警察心怀不满的总监落网。
迷信
总监作为精英云集公司的一名高管,对代表暴力野蛮的警察不屑一顾,自然“合情合理”。值得玩味的是作案动机,就因为任务主管要推迟甚至取消发射计划,而下一次发射窗口要七十年以后才能到来,年老体衰的总监肯定是看不到了。一言不合就残忍杀人的老头子,绝对具有百分之百的暴力倾向,可面对警察的怀疑,他竟然信誓旦旦地说:“去查看我的档案吧,我是毫无暴力倾向的”。
究竟是谁给他做了这样的精神鉴定?应该是无所不能的科学吧。一家秩序如此森严的大公司,面试竟然简单到只是验尿——只要你是基因Valid的新人类,那就一定能胜任这项工作。在那里,科技成为了一种新的宗教,人们依靠它、迷信它,甚至膜拜它。于是,以崇尚理性为标杆的科学走向了自我的对立面,人类历经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主体性,也随之消亡了。
其实,当下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科技迷信数不胜数:转基因食品、量子手环、引力波健康球、××能致癌……面对崇尚科学与迷信科学的难解难分,我们陷入了深深地困惑,究竟该怎样对待科学?又该怎样破除类似的科技迷信?
温情
电影真正打动我的,是主人公挑战命运的不屈不挠,还有人类之间难以泯灭的脉脉温情。面对终于发现了自己真实身份的警察弟弟,文森大吼道,“到现在,我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需要你来教么?”
十多年后,为了证明自己,兄弟俩再次来到大海中搏命,安东渐渐体力不支,他问哥哥,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文森回答,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么?我从来不为游回去保存体力。”安东这位“基因人”终于沉没,“自然人”文森仰泳拖拽着他游向岸边,头顶之上,是无比壮美的星空。
尤金作为一个浪荡公子哥,最后的结局,却着实令人感伤:提供了足够文森一生可用的血浆、尿液样本,给文森留下了珍贵的头发,而后爬进了文森每天清理毛发的淋浴间,戴上象征曾经辉煌的游泳银牌,点燃了自己,化作了火炬。
未来有一天,如果科技真的统治了一切,人沦为了科技的奴仆甚至工具,或许,我们唯一可以凭依的,只有人与人之间最美好最善意的温情。反抗各类异化,除了建立新的感性,坚守“人之所以为人”的情感底线之外,或许真的别无他路了。
大海、星辰,永远是冒险者的诗和远方。故事的结尾,文森终于飞向了一直梦寐以求的太空,与身边表情僵硬的旅伴不同,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炙热,因为,对他来说,那不是离开,而是回家。